张大小姐——————作者——洪晃

——  序  ——

以前总是写2000字的散文, 还是想讲些我经历过的故事，我从里面所感悟到的一些道理。最近写得很少，因为悟不出道理了，好像我一直是错的。但是既然开了公众号就得拿东西出来，只好把几年前写的一个小说的头几章拿出来献丑，你们看着，我再继续写着。实在难看也告诉我。我不是托尔斯泰，不写东西我不会死的。

张大小姐从酩酊大醉中慢慢苏醒过来。她躺在床上，眼睛都没睁开，光靠嗅觉就知道她现在的物质环境已经远离了她那“起码四星级”的底线。她的第一感觉很准，她在一个建筑简陋的地方招待所，这些地方的通病是下水做不好，总有一股阴沟的味道。这是张大小姐苏醒后的第一个反应。

“唉。就这么一个拐弯的管道，能有多贵啊。就是不用。”

张大小姐闭着眼睛琢磨，她对建筑很了解，装修她的别墅时候，包工头偷工减料，也在手盆和马桶下面安装的不拐弯的管道，被张大小姐发现，及时纠正了。能够把国外一丝不苟地工作精神和无微不至的工作态度带回中国来，这是张大小姐非常骄傲的一件事情。她对她的雇员、包工头、餐厅服务生的口头语是：“这要是在美国。”至今，还没有人还嘴，告诉她她在中国。大家都是转身以后嘀咕道：“瞧你丫那操行。”

尽管在一个简陋的招待所，张大小姐浑身有一种放松的舒服，很异常。她知道只要一睁眼，现实就会夺走她的舒适的感觉。至于她怎么会一丝不挂地躺在这个招待所的床上，她还记不太清楚。这也是她不想睁眼的理由之一，她明确地感到有一只手扣在她的右乳房上，抓得不紧不松，她的乳头正好在两个手指头中间，让她既感到一种松弛，同时又有点兴奋。如果张大小姐闭着眼睛就知道这手是谁的，她也许就再睡一会儿了。

但是她浑身的理智告诉她，她沦落了。她居然能光着身子在一破招待所，旁边还有一人，这人肯定是男的……想到这里，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略微抬起头来。看看旁边酣睡着一个裸体男人。男人趴着，后脑勺对着她，留着一个很军事化的平头。男人很年轻，浑身明显的肌肉让张大小姐感到兴奋和害羞，特别是那个很翘，很有型的屁股。

张大小姐不想吵醒身边的肌肉男，因为她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是她记得和他做爱，是她很主动地去扯人家的衣服，她记得用牙把他白衬衫上的扣子咬掉，这个男人怒了，把她摁在床上，这正是她想要的，她希望这个男人在气愤中，非常粗暴地把她干了。她已经受够了她那大款老公的温柔，一个一句英文不会的温州人，做爱时候还总是要问：“达令，这样好吗？”有一次，张大小姐发现他在做爱的时候偷偷看电脑屏幕上的股市。

毫无力量的爱已经不能给她带来满足。当时，她当然也是撒了点小酒疯，开始乱亲这个男人的胸，还咬了他。最后，张大小姐终于得逞了，这次是她和姜平分手以后干得最爽的一次。

姜平，天啊。至少二十年了，张大小姐没有说过这个名字。谁想到，姜平会最终把她带到这个破招待所跟这么一个肌肉男孩疯狂做爱。

不过也只有姜平可以把她逼到这种地步。尽管他已经死了。

张大小姐的记忆开始回来了，破招待所的现实也非常清晰地展现在她的眼前

她的 Chanel 套装被扔在潮呼呼的水泥地上，Louboutin 的鞋也是红底朝上了。还有她为了给姜平验尸特意穿的黑色蕾丝的 La Perla 配套内衣裤。

“我的第一个情人的最后一面，”早上穿衣服的时候她这么想的。当然，每当她回忆起当初她和姜平的事情，她都有点情不自禁地性骚动。那个年代，张大小姐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张大小姐决定在不惊动身边这个男人的情况下偷偷溜走，她真的不需要跟他交换名片了。慢慢的，她把扣在乳房上的手抬起来，放在床上。她的本能让她注意到这只手的每个手指甲下面都有细细的一条黑线。更加耀眼的是无名指上有一个结婚戒指。24k金，菜百的那种。她情不自禁地摸了一下自己手上3卡拉的 Tiffany 订婚戒指，是个圆形的，内质无瑕疵的3卡拉钻。还有她的18k  金的婚戒，都还在手指头上。她蹑手蹑脚地从床上起来，匆忙地穿上衣服，抱上她的电脑包，轻轻地出门。关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还在睡觉的男孩——她的肌肉男情人，他在轻轻地打呼噜。张大小姐没再想什么，转身跑下楼。

当她看见她的奔驰和她无比忠诚的司机就在楼下候着她，她松了口气，拉开车门，“李师傅，我们回去吧。”

李师傅听见车门“砰”的一声关上，就开始上路了。车开起来，张大小姐立刻从自己大号的路易威登包里拿出化妆包，先是把已经谢了的眼线收拾干净，之后又扑了一层粉，最后拿出口红，Chanel 35号。 补了妆，张大小姐觉得找回自己了。她顺了一下裙子，“该死，我忘了内裤了。”可这时候，奔驰已经从官厅水库招待所开出去20分钟了。

张大小姐决定放弃内裤以后，找到一个舒服的坐姿，开始回顾这一周以来的奇怪经历。

一周前，张大小姐接到河北省公安厅的电话。

“你认识姜平吗？”

“认识，不过很久以前了。”

“你最近见过他吗？”

“他回来了吗？我一直以为他在美国。”

“他回来了，你知道他回来干什么吗？”

“我都不知道他回来了，我们至少十几年没联系过了。”

“你跟姜平什么关系啊？”

“我们二十年前是男女朋友，在美国，后来吹了。”

“上一次来往什么时候哪？”

“15年前，我结婚前一天，他来找过我。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对方停顿了几秒，可能是在判断张大小姐是否在说实话。

“那你能来辨认一下姜平的尸体吗？”

张大小姐没有跟任何人说她答应去辨认姜平的尸体，她跟家里说她在郊区开会，跟公司说她去看一个山里的别墅。只有她的司机知道张大小姐里里外外一身黑，早上七点就出发奔张家口了。

到了张家口公安局，接待她的并不是当地的公安人员，而是一个公安部国际司的老警官，听口音这老家伙英文应该不错。他彬彬有礼地给张大小姐倒了茶，和蔼地介绍说，很不好意思打搅她，但是死者的妹妹在美国，父母又都已经过世，而死者身上只有一张和张大小姐合影的照片。说着，老警察就把照片递给张大小姐。

她吃了一惊，“啊，这他还留着。”这是一张类似于文革时候结婚照的照片，黑白的。姜平穿着一个假军装，张大小姐梳着两个小辫子，像村姑一样。两人都在傻笑。“这是二十年前在他纽约的工作室里拍着玩的。”

“张女士有点思想准备吧，姜平是被乱刀砍死的。面部可能已经不大认得出来了。”老警官温柔地警告道。张大小姐顿时觉得两条腿像肉泥一样，一点力气都没有。

“必须去看吗？要不你们给我看照片。”

“还是去看一下吧，不然我们也不好下结论。”

“有香烟吗？”张大小姐问。她不抽烟，但是现在她需要一根。

三四个在座的警察都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张大小姐看了一眼：都宝、中华、前门、中南海。没一个外烟。张大小姐要了一根中南海点五，老警官替她点了，她站起来，假装振作地和几个警察一起走向停尸间。

进去以后，张大小姐发现房间是空的，她不明白地看着老警察。

“我们怕你受不了，所以把其它尸体都搬出去了。你准备好了吗？”

张大小姐勉强点点头。老警察向旁边一个警察示意了一下，一个白布帘子被拉开，后面一个不锈钢的停尸台上放着一具尸体，上面盖着一块白布。老警察看了张大小姐一眼，发现她的脸色越来越白，几乎没有什么血色了，老警察示意一个小警察过来准备搀扶一下，他自己主动地抓住张大小姐的左胳膊，像大夫要给小孩打针一样。

“没事儿，我们看一眼，你看你还认得不，没事儿的。”

“唰”，警察把白布掀开，露出尸体的上半身。张大小姐顿时受不了了，她首先没想到被冰冻的尸体是蓝色的，其次，姜平的脸被砍掉了小一半，只有半个嘴和下巴，骨头都露在外头了。张大小姐突然觉得她的早饭已经冲到嗓子口，为了避免吐到自己的 Louboutin 鞋上面，她突然往左弯腰，大叫一声，然后把早餐全部倒在了老警察的皮鞋上了。

之后她就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警察们赶紧把尸体盖上，谁都没说什么。老警察蹲下来轻声问：“你能肯定是姜平吗？”张大小姐摇摇头，她确实很难确认。老警察想了想说，那有什么方法能够确认死者是姜平哪？他身上有什么胎记吗？张大小姐这才想起姜平的纹身，是在生殖器上，有三个很小的星。姜平曾经说：有星星的夜晚就是快乐的。但是她怎么跟老警察说这些哪？正在她难以启齿的时候，老警察似乎明白了。

“揭开下半身。盖住伤口，再辨认一下。”

张大小姐在老警察的搀扶下，慢慢站起来。她看见了姜平的星星。这时候她发现所有警察都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了。是他们不好意思看生殖器，还是他们不好意思看一个女人看男人的生殖器？中国男人的羞耻真是很奇怪。

“是姜平，我肯定。”张大小姐对老警察说。

“真的肯定吗？这对我们抓住凶手很重要的。”

“肯定。”

“那好，喝口热茶，压压惊吧。”

他们又回到了接待室，老警察给张大小姐倒了杯热茶。张大小姐对老警察颇有好感，想起刚才自己为了保护自己的 Louboutin， 可能把老警察的皮鞋彻底毁了。

“您穿几号的鞋？”

“不用了，这回去擦一擦还能穿。”

“我一定补您一双。看您脚大概42号吧。”

“真的不用了。”

“老同志，姜平这案子怎么回事情啊？”

“还没查清楚，所以我也不好多说。姜平在美国和一个犯罪团伙搞在一起，帮他们做运输，经常跑国内。这次他本来打算弃暗投明的。结果没想到在我们见面之前就有人已经下了毒手。”

“那姜平在那里死的？”张大小姐问。

“在松山风景区内一个叫半挂坡的村里。”

“啊，半挂坡。”张大小姐有点吃惊。但是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说什么了。

“张女士知道那里吗？”老警察一边给张大小姐的茶杯续水，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不知道，从来没听说过。”

她喝了口茶，之后站起来。

“陈警官，我还是早点回北京吧。”

“张女士来，而且这么肯定死者是姜平，这对我们破案是很大的帮助啊！感谢，感谢！我们派车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有车。”

“那我们派丁强送你回北京吧，车里如果想起什么线索，就告诉丁强好了。”

张大小姐看了一眼丁强，发现这个小警察很像她记忆中的姜平。这是巧合吗？她犹豫了一下，但是还是应下来了。

“42号吧？我让丁警察给您把鞋带回来。”

“您太客气，不必要。41号。”

回忆到这里，奔驰已经到了京承高速的缴费口。

“肌肉男叫丁强。是警察。”张大小姐想到这里有点想笑。“不知道他多大了。但愿回去不会被处分吧。”想到这里，张大小姐有一点点内疚，但是很快过去了，反正我这辈子不会再见到他了。

很快，奔驰已经从湖光中路的口出来了，外面是傍晚中的望京小区。张大小姐虽然失去了内裤，但是她已经又回到了自己熟悉的五星级现实中。

党小明不会说英文，但是他会说几句很关键的英文句子，而且发音很到位，让老外都觉得他这个连高中文凭都没有的孤儿是个有大智慧的商人。就比如，他会跟银行家说：Only stealth wealth is real wealth（只有隐形财富才是真正的财富）。他还会说：Being Capitalist under Communist leadership is tricky business（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当资本家需要一些技巧）。更让人家对他有好感的是，他每次见到老外的开场白都是：You lost weight!（你瘦啦！）不像有些不会说话的中国大款，张口就是你怎么又胖啦！也就凭这几句英文和N多个亿美元，党小明在纽约很吃得开的。

这天中午党小明感觉不错，几个老乡来找他，因为他们碰到了一点麻烦。十五年前，小明还在扒废铜线的时候，这几个老乡就已经发达了。他们入股了一个金融项目，可谁知道这个项目的老总有点来头，七搞八搞的就把几个老乡都搞成小股东了，钱被彻底绑架了。老乡觉得只有党小明才能摆平这件事情，所以他们愿意低价把金融公司的股份出让给小明。

党小明约了几个老乡一起吃饭商量这件事情。他从来不下馆子，做过垃圾生意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下馆子，因为他们太清楚外面餐馆里有些原材料简直就是垃圾。所以他的办公楼顶层就是他请客的地方，他养了一个厨娘，四川菜做得一流。好几次有人跟他抢这个厨子，都被他用钱把厨子给砸死在自己厨房了。

"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这也是党小明的口头禅。中文的。

老乡走了以后，党小明捧着一杯普洱茶站在大落地窗前面。他有点感慨：今天来吃饭的有一个出道很早的老乡，还上过央视。他记得很清楚以前在电视上看过这个老乡。那时候他去纽约押货，住在一个唐人街中国餐厅的小储藏室里，只有一个四寸的小电视，屏幕上都是雪花，他记得那里的中文台在重播央视的节目，他躺在木板上，盖着一床脏被子，透过雪花看见这老乡在央视做访谈。他心里小有一种得意。但是他马上提醒自己，今天这买卖可能是捡了个漏，也可能是挑一坑里了。这事情怎么操作，党小明还要去拜访一下他的丈母娘，他自己还拿不定主意。正如丈母娘曾经嘱咐过他："小明，在中国做事，还是要听党的领导！"

"妈，那是必须的，我本来就姓党嘛。"党小明这么回答他那高干丈母娘。

党小明姓党真的是他自己选的，他1968年生人，那时候的孤儿一旦送到福利院不是姓党，就是姓国。改革开放以后，孩子十八岁可以自己改名改姓。党小明没改，就一直姓党。

党小明从小就知道，没有比他更low的公民了，他就是草根下面带出来的泥巴，连草根都不是。

"我跟您怎么着都行。我不上学了，当个学霸有什么用？什么人不能欺负我？我这么一个没爹没娘的。"他跟老范说。老范是做垃圾行业的，他不仅回收中国垃圾，改革开放初期还去美国把美国垃圾也拉回来处理。老范就是在垃圾场碰到党小明的，觉得这孩子很机灵，好学，在这小县城的垃圾场能有什么出路，不如带走。

"怎么样，跟我走吧？"老范问小明。那时候他们刚认识一天，老范还怕这孩子胆小，不敢离开家。

"行啊，什么时候走？"

就这样党小明开始跟着老范做起了垃圾生意。那时候老范经常从美国运废铜线到中国，在农村找人把铜线的塑料皮扒了，里面的铜线回收，再炼成电解铜。党小明刚开始和其它人一起在垃圾场扒铜线，后来成了垃圾场的头儿，自己不扒了。再后来，他就管运输了，就那时候，他跟着老范去美国，买垃圾。每次老范都是坐飞机回来，而党小明却是坐垃圾船从海上漂回来。结果有一次，老范的飞机从天上掉下来了。等党小明的垃圾船漂到中国，他发现老范的垃圾帝国归他管了。

老范的垃圾帝国在党小明手里很快就变成了物资帝国了。90年代初，他先是做了大量的电解铜期货，狠狠地发了一把。后来也做了一些铝锭，最后进口钢材，一举把党小明和老范留给他的垃圾帝国推上了十大民营企业之一。小明不仅把老范的垃圾帝国经营得不错，还非常机灵地取了老范的独生女，以女婿的身份稳稳地坐牢了董事长的位子。别人都说党小明别有用心，但是老范的遗孀总是替他辩护，说他人好，对她女儿好。当然，后来党小明在纽约认识了张大小姐，一周就在纽约跟张大小姐结婚了，实际上是犯了重婚罪的。老范的老婆和女儿都傻眼了，这个男人就这样偷走了老范的公司和她们娘俩的感情。但是母女俩敢怒不敢言，因为大家都在说党小明这回不得了了，要飞黄腾达了，他的新媳妇家里来头很大。党小明也算会做人的，把范家人都运到美国，买了个大豪宅，供应她们母女俩在那边好好活着。

自从娶了张大小姐，党小明连物资也不做了。所谓不做就是他自己不管了，下面这么多公司都找了职业管理人，法人都是白手套，真有什么事情，全是这些人的问题，牵连不到他党小明。因为牵连到他就牵连到张大小姐，牵连到张大小姐就牵连到委员长了，这绝对不可以。

手机响了，打断了党小明在窗前的清静。

"党总，我们回来了。"

"去哪里了？"

"河北。"

"现在哪？"

"刚把张总送回家。"

"知道了。"

党小明把电话挂了。他皱着眉头走出办公室，这两件事情他最好马上都跟丈母娘商量一下。

张大小姐的家在东山墅，一个北京四环边上的别墅区。这栋别墅即不能体现党小明的财富，也不能显示张大小姐的社会地位。真的是很" Stealth" 的一栋住宅。当然，也可以说，在东山墅就已经非常不隐形了。

与其它布满达芬奇家具的富豪别墅相比，东山墅41号真的太不一样了。整栋别墅只有一个颜色：灰。墙是浅灰的，沙发是深灰的，茶几是透明亚克力的。客厅里最浅的灰是那台三角钢琴，张大小姐特意让 Steinway 调色，专门为她喷出来的灰。卧室也是灰色的，床是灰的，床上用品也是灰的，连床头灯都是灰的，只有床头灯的罩子是白的，因为如果是灰的就不透亮了。张大小姐起初为自己这灰色设计感到很骄傲，可是谁知道刚装完，就有一个狗屁时尚编辑出了一本书叫《高级灰》，之后所有人都以为张大小姐是根据那本书做的装修。最近又有一本美国畅销书叫《50度灰》，这名字基本上是形容张大小姐和党小明的家啊！可惜这大宅子里的性生活远远比不了《50度灰》。那也挡不住张大小姐那些脑残女友追着她问：

"姐，你跟党哥是不是也玩那SM啊？"真他妈见鬼！

认识党小明的那天是张大小姐一生中最悲催的一天。前一天，姜平因为砸了一个画廊的玻璃被警察抓走了，张大小姐在雨里从纽约东村走到她妈妈下榻的58街Plaza酒店，进门就倒下了。王部长吓坏了，毕竟她就这么一个女儿；而且已经怀孕了，也许这次她真的做得有点过份了。她赶紧给党小明打电话，让他在纽约安排人，送她女儿去医院，然后又毫不客气，命令式地要党小明马上飞过来替她照顾女儿。

"我明天有公务，马上要去DC了，你过来照顾她，必须来！马上！"王春英几乎有点歇斯底里了。

"王部长您别着急，我肯定过来，我已经到机场了。"

"你别蒙我！"

"真的，真的，本来要去广州办事，我到了机场就买票来纽约。您放心，这事情我一定办好。"

张大小姐对那天的记忆已经很模糊，她记得躺在担架车上被推进 New York-Presbyterian  医院时有人在旁边喊：枪杀！枪杀！然后旁边另一个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黑人担架车好像F1比赛一样从她身边飞驰而过，那时候她妈妈似乎还在她身边。

等张大小姐在医院里醒来，她身边坐着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正在仰头、张着嘴打鼾。她的第一印象是，这个男人牙好黄呀，不看牙医吗？党小明赶到纽约，只跟公司和家人说有急事。他在家里老板派头还是蛮大的，不会有人相信他还能飞到纽约来做王部长女儿的Baby Sitter.

之后两天，张大小姐受到了党小明无微不至的照顾，他48小时守着张大小姐，大小姐睁眼要喝豆浆，小明就钻进七号地铁，从法拉新端回来正宗的豆浆和油条；张大小姐伤心哭鼻子，党小明就五音不全带走调地给她唱歌，一直到把她唱乐了；张大小姐问姜平怎么样了，有没有消息？他就装傻，说自己就是王部长派来的男护士，其它都不知道；张大小姐说病房有医院味道，他就跑出去，把所有香水一样一瓶买回来让张大小姐挑。

这六十几瓶香水的事儿是住院最后一天发生的，张大小姐真的被感动了，抱着党小明痛哭，一句话也没说。最后抬起头来看着党小明说：我叫Amy，你别叫我大小姐了。

之后那两个星期，张大小姐和党小明似乎一起过了一个没有性生活的蜜月。他们所有的高潮都来自于购物，而纽约又是能让你物欲横流，一次接着一次高潮的城市。之前张大小姐对物质的嗜好一方面被姜平的愤世嫉俗给管住了，而且她那时候觉得贪婪物质真是太低俗了。另外一方面，自从她和家里闹翻了，她只能靠教中文养活自己。姜平是个没出道的艺术家，靠在唐人街端盘子挣钱。两个爱得死去活来的穷光蛋，从来不逛街，唯一奢侈的就是去 Dean & Deluca 买瓶红酒喝。每次张大小姐想买衣服，都被姜平拉回家，脱光了衣服给他当裸体模特，边画边嘀咕：“穿什么衣服，就这样才是最美的。买再贵的衣服我也给烧了，不让穿.....”

说着画着，两人就开始做爱了。后来，张大小姐还时不时想起那些裸体的画，可惜一件都没有留下来。她不知道哪里去了。刚开始，她有点惋惜。多年以后，她当了国内公关第一人以后，她开始后怕，万一这画要是在市场上出现多尴尬啊，不会被人认出来吧。想到这里，张大小姐自己会笑出来：姜平笔下的女人比毕加索和德库宁的更惨，没人会认得出来。

当年，为了让张大小姐开心，党小明施行了买买买攻略。一开始，张大小姐死也不愿意花党小明的钱，党小明就让张大小姐给他挑衣服。

"你别去买西装了，先去把牙洗了吧！"

这对党小明是一个大挑战，他这辈子没进过牙医诊所，但是为了讨张大小姐的高兴，也只好硬着头皮去了。他对牙医的恐惧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当牙钻滋滋地开始洗牙，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委屈，这三十好几的党小明居然开始嚎啕大哭，哭得特别伤心，而且根本停不下来，就好像他要把孤儿院的苦，垃圾场的苦，把这一辈子的心酸和艰苦都在这个牙医诊所哭出来。他哭得快差了气，吓得张大小姐只好坐在旁边握着他的手，劝他别哭了，怕他哭得老在晃动，医生也无法下手。不管他怎么哭，张大小姐和牙医还是很顽固地给他把牙洗了、补了、还戴了一个牙套。

"这个太难受啦，大小姐！能不能让那个老外给摘下来啊！"党小明一幅受虐的表情，把张大小姐乐得直不起腰来。

"党总，你的牙不是黄的就是歪的好吗？"张大小姐掏出X光片，冲着太阳举着，"你自己看看这片子，牙根在12点，牙都跑到两点去了。"

党小明和张大小姐的好感就是在牙医诊所开始的。

牙医之后，张大小姐和党小明就像发了疯一样开始购物，只有天知道，纽约那位可怜的牙医可以再收一份心理医生的钱。

张大小姐从来没买得那么爽过。第一，她从小的教育还是比较严谨的，绝对不允许的她这样；第二，她本人比较文艺范儿，多少也有点看不上挥金如土的土豪；第三就是她和姜平的关系。牙医以后，张大小姐变了一个人，在党小明的怂恿下，她横扫了SOHO、Barney和 麦迪逊大道。

一周以后，张大小姐光着身子钻进了党小明的被窝，把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孤儿企业家给吓傻了，然后一切都由张大小姐搞定了。

第二天，党小明推说要去唐人街看个朋友，跑到街上给王部长打了一个电话。

"我们俩昨天晚上...那个那个，王部长，是大小姐主动的。"党小明战战兢兢地说。

"你俩发生关系了？"电话那头的老太婆似乎一点不惊讶，"很好啊，小党，我很高兴要你这样的女婿！"

"王部长，我这不是，这不是有家属吗？"

"离呗！"老太太的口气里有些威胁的感觉，"你离婚啊，我不在乎你是二婚，你在乎什么啊？"

"...  ...  ..."

"喂！喂喂喂！党小明你听见没有？"没等党小明说话，老太太就下命令了，"你今天必须向张燕，Amy 求婚。你都跟她发生关系了，还想不负责任吗？我怎么知道是她主动？哼！"

党小明还在想怎么应答的时候，王部长已经把电话挂了。

十几年来，党小明和张燕这对夫妻在外面是特别光鲜，一个成功企业家，一个高干子女，中国公关第一人，天仙配。只有两个人知道，他们的大灰房子有时候可以冷得跟停尸间差不多。为了缓解两个人越来越枯竭的关系，张大小姐提议每周三是date night, 党小明必须给张大小姐买礼物、送花，俩人必须在家烛光晚宴，之后上床做爱。这个制度已经执行两年了，党小明一到周三就度日如年，礼物、花、晚宴都没问题，就是他看见张大小姐一点都不来劲，而张大小姐这时候没有半点主动，僵尸一样。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这河北公安怎么让张大小姐跑去辨认姜平的尸体呐。党小明在回家的车里发愁，他很清楚他的婚姻已经经不起这种打击了。车到了东山墅大门口突然停下来了。

"怎么不进去啊？"党小明问。车门开了，是党小明的秘书，捧着一束花和一个卡地亚的红盒子，有点腼腆地说：

"党总，今天周三，Date N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