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太与我青梅竹马,她有一个好习惯让我非常喜爱,就是,她最喜欢晒被子。那时候我经常去她家,几乎每次都看见还是小女孩的她吃力地把被子放到有阳光的地方去晒。我无师自通地想:男人若娶了她,肯定会有福享,因为她会给你很暖和的被子盖。东北的天气很寒冷,这样想的时候,我就会觉得身上暖洋洋的,仿佛那被子就盖在我身上,带着太阳的暖味。 长大后我费尽心机地娶了她,果然验证了我的想法,小巧玲珑的太太总是抱着印满百合花的被子去晒,休息的时候,我会看见她抱着厚厚的被子下楼去寻找阳光。我隔着木栏杆看见她铺好被子,拍打平整,捻去上面的碎屑,有时用一根光滑的小木棍敲敲打打。这时我通常就坐在廊檐下看书,我喜欢身旁古旧的木栏杆、头顶上晾晒的女儿的小衣裙、风干的腌鹅以及瓦檐上的一缕温暖的阳光。阳光将她的头发照成金色,就像下凡的七仙女。真的,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想晒被子的爱人应该就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了。有时我看着正在晒被子的她就会觉得心里一热,忍不住放下书去和她一起晾晒,然后牵着她的手,忘了自己是个饱经风霜的男子,只觉得自己还原成一个刚刚开始初恋的喜欢朴树与耿乐的小男生,我甚至想唱一句老掉牙的歌: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家门——不为别的,只为自己的单纯与快乐。 能晒被子的日子总是阳光明媚的,被子里吸收的阳光会一直保存到晚上。晚上11点多钟,妻会无声无息地来到电脑桌旁,递上一杯水,然后定定地看着我,顶多,她会轻轻说上一句:“被子晒得好暖和,今晚,早些睡吧。”我回头看那个百合花被子下等待我的被窝,哦,哪里是一个被窝,分明是一个馥郁的百合花盛开的花丛嘛。于是,我顺从地过去,在那个花丛里盛开着我们的快乐。被子早已被晒得轻轻软软,扯过来盖在身上,分明就是扯了一片云,外面天寒地冻,而这里,就是那让人乐不思蜀的罗浮洞。对了,那花丛里印着两只不知名的小鸟,太太常说她就是那只灰色的,而我,是那只鲜艳的。每当这时我都会紧紧搂住她,她也像那只小鸟,歪着头静静地依偎在我怀里。 二 生活总是有些变化的,只是有些变化会发生得不知不觉。不知什么时候我突然不再留恋那晒过的被子了,因为早已有了空调与电暖器,出来进去有车随叫随到,温暖触手可及,再不需要用老长的时间来等太阳的温热与明媚了。尤其是,一个叫水莲的女人出现在我身边。我才知道,原来女人可以这样风情万种,在她那里,永远都是春天与夏天,空调永远是温暖的,除了热情就是激情。她穿很性感的吊带睡衣,隐约中透露出娇媚可人,她留尖尖的指甲,上面涂着蓝色的鸢尾花,她风趣而智慧,生意场上谈笑风生,聊天时妙语如珠。她盖最新的七孔蚕丝被,轻轻的,就像她柔若无骨一般,盖在身上,就像什么都没有。电热毯保持着足够的温度,被子里没有老土的阳光味,而是,她那样的女人特有的芳菲。是的,这时候我已经开始觉得阳光味是有些土气的,阳光或许晒在稻草堆上才更合适一些吧。水莲不晒被子,每个月都送到洗衣房,取回来后是苍白的干净,有类似于清新剂的淡淡的香味。 “我是缠丝洞的主人。”她笑的时候很迷人。我沉浸在这个新的家里,开始怀疑自己怎么竟忍受了太太那么多年的平淡与无味。她,好像只会晒被子。 我开始很认真地考虑离婚的问题,房子,钱她可以随便要,就作为她和我生活了这么多年的补偿吧。下班后我开车回家去,一路上想着如何委婉地向她提离婚,最好不要惹她大喊大叫或痛哭嚎啕。女人,遇到这样的事情时不都是这样的吗?远远看到自家的院子,太太正在收起晾晒的被子,大片的百合花寂寞地开着,映着阳光一跳一跳地闪着光。忽然觉得这情景已经陌生得很了,恍如隔世一般。冬日里难得的夕阳照在她的发际脸畔,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个罩着金色光线的剪影。 晚上十一点多了,我还是没拿定主意如何开口,太太递过来一杯茶,轻轻地说:“今天晚上,你是不是在家里睡?我今天刚刚晒的被子。”我的心忽然就柔软地一痛,我已经好久没在家里住了,而她,却仍然为我保留着同样的话。我急急地开车出去,终于没能把 离婚的话说出口。这个如怀仔的小兽一般抱着被子去晾晒的女人,终究让我有一种熟悉的温暖。 三 和水莲在一起的一个下午,我莫名其妙地开始流鼻血,突然间涌出来,转眼间温热的血便浸湿了枕头,怎么也止不住。我有些慌乱起来,水莲急急地把我送去医院。一套例行检查完毕后,医生淡淡地说:“没什么大事,就是虚火太旺导致的气血不调。平时多注意一些生活习惯及饮食就行了。”我们长长松了口气,医生自言自语地说:“就是生活条件太好了,现在到处都是空调、暖气、暖风、电热毯,大冬天的都会上这么大的火。” “既然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晚上还有个聚会。”水莲离开了,我坐在医院的椅上,仍旧觉得无力,也许是刚才的血流得太多了,也许,我忽然觉得自己很脆弱,需要有个人这时候在身边陪伴。 回到自己家,太太见到我萎顿的神情顿时紧张起来,“没什么,医生说只是虚火太旺。”我敷衍一句。她平静下来,一会儿端上来一小碗梨块沙拉,“吃些梨吧,晚上我再给你做一些水煮梨喝。”我开始安定下来,渐渐不再有刚才那种濒死的虚脱与无助的焦躁。透过窗户,我看到满院子的阳光,春天快来了,阳光也越来越好。一如往昔,在美好的阳光下,总会有那一床开满百合花的被子,妻正在轻轻敲打,我忽然热切地想着将这样一床被阳光浸透的被子盖在身上,盖在焦躁的心上。 “今天晚上在家睡吗?有新晒过的被子。”妻轻声说。久违的暖意从每一个毛孔中渗透,这是阳光独有的味道与温暖,轻轻软软,带着一个晒被子的女人的细密心思与融融暖意。轻轻扯上来,将这一片盛开的百合花园覆盖,我们又是那两只互相依偎的小鸟。低头间,忽然发现那只灰鸟的眼珠儿竟然是红的,妻幽幽地说道:“那天在缝被子的时候不小心刺破了手指,一滴血就正好滴在这灰鸟的眼睛上,我就用红丝线绣了上去,拿到阳光下去晒的时候,这鸟的眼睛就像一颗红宝石,就像一颗,相思豆。” 搂紧身边的妻,忽然醒悟:所谓爱人,就是那个把被子拿到阳光下去晾晒,把泪绣成相思豆在阳光的暖味里等待的女人。拍拍打打,松松软软,晒回一室的温暖与一世的温情。虽然这个女人只会晒被子,但她却在里面倾注了对我的爱与怜惜,她要的与她给的,都是一生的情份。也许男人总会在一些风花雪月中迷失,喜欢并迷恋一些美的东西,为了一段蛮腰或一抹眼神便怦然心动,但那最多只是一种欣赏或短时的享受,在过眼的繁华与最初的快感过后,男人仍旧要回归最简朴却最真挚的生活与情感,因为这些才是最深的感动,历久弥新,愈久愈醇。爱需要时间,婚姻不只是一段涂着蓝色鸢尾花的尖尖指甲。 水莲很奇怪地问我为什么不再和她来往了,“只为了那天我没有在医院陪你吗?”她轻轻皱着好看的眉头。“当然不是。”我淡淡地笑着解释。“因为我曾盖过那晒过阳光的被子,那是我妻子晒的。而且,我也怀念那晒过阳光的被子,那种温暖是无法替代的。”水莲摇摇头,“不明白。”我在心里轻轻叹息一声,是的,她无法明白,就像白天不懂夜的黑,情人永远无法懂得妻子的情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