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记》
手上又一堆书要看。刚得的几本是: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的《法兰西组曲》、尼古拉斯.埃文斯的《马语者》、清少纳言的《枕草子》。 1)《法兰西组曲》的“出世”已够传奇了。俄罗斯籍犹太血统、后居住于法国的女作家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1903-1942),在二战时遭捕,被杀害于奥斯威辛集中营,接着,她的丈夫因提出要去替代妻子,也被逮捕杀害。
之后,她分别才13岁和5岁的两个女儿遭到追捕,四处逃亡侥幸存世,长女德尼斯所带的一口箱子里装着母亲的遗物:《法兰西组曲》的手稿。直到60多年后的2004年,德尼斯终于鼓起勇气将它公之于众,法国Denoel出版社出版了该小说,立刻获得当年法国的雷诺多大奖。
这现实里的悲剧,遭难的犹太家庭、拼命书写的女作家、流浪的小女孩、追捕她们的法国宪兵和救藏她们的人……本身已是绝好的小说电影题材,还有比现实更惨烈的故事吗?想起战后日本与德国迥然不同的态度,更令人简直“无话可说”。 因死亡的到来,作者没有完成原来的五部计划,她只写完组曲中的两部:〈六月风暴〉和〈柔板〉,但或许是感觉到来日不多,她在被捕前为作品划上了句号,所以并不给人以残缺的感觉。
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以一种极其冷静的态度与一种带有分析的眼光注视着自己亲历的1940年巴黎大逃亡,并以白描手法将它清晰如画卷般的展现出来。
当时,法国几乎所有的家庭都卷入这悲剧性的混乱之中,而她所选的角色、章节的安排及细节的刻画显然都经过精心的熟练的构思,令人惊异的是,除了女作家特有的敏感与细腻所体察到的种种人性,还有一些关于历史、社会甚至阶级、宗教的透彻的思考不时出现在文字之间。
在手稿第一页上她写道:“为了举起如此沉重的负荷,西西弗斯,我需要你的勇气。我并不缺少完成这项工程之心,但是目标长远,时间却如此短暂。”…… 显然,作者借鉴了托尔斯泰的一些长篇著作,如他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宁娜>等.她在林中写作的时候,身边还带着他的书;但不知为什么,我却想起《飘》,也是女作家书写的战争时期,不过那是美国南北战争,不像二战战火蔓延了全世界,而且,南北战争时间是1861-1865年,作者玛格丽特.米切尔生于1900年,她自己并没经历过这战争,只是用其做了小说的背景,但的确,她写的内战现场栩栩如生;
又想起林语堂的《京华烟云》,由义和团运动写到二战(抗日战争)时候,以家族为代表描述了现代中国三十多年间的历史变迁,其中真正战争与逃亡的画面占很小一部分,更多的篇幅是《红楼梦》式的生活描述及道家文化的表达,也许不但因入手点不同,对象不同,时间跨度不同,不但因那时林身在美国,她在逃亡群中;或许还因为,直面那种残酷并把它清晰的记录复述出来,实在是很需要些硬下心肠的“残忍”的:
伊莱娜用了舒缓、流畅、生动甚至偶尔诙谐讥诮的抒写方式,在每次灾难来临时她都会极其自然的写到周遭大自然里的一些美丽景像:天空、阳光、各种细微的声音、气味、绿色的叶子、盛放的花朵……然后是轰炸、尸体、麻木的惊愕的人们,仿佛还不曾从梦中醒来……
她的笔仿佛带着她走向了一个更深的世界,每个读者或许会看到不完全一样的东西……;或许还因东西方不同的文化、信仰,不同的精神支柱,在林语堂的书里,虽然痛苦,却令人一直能感觉到希望与坚韧不灭的力量存在,又如汪曾祺的《跑警报》,写的是日机轰炸的灾难,叙述却生动有趣,自有一股子“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脱之气。
也许正如汪所说,这是一种“儒道互补”的精神,而它是“永远征不服的。”;而伊莱娜却描画出人类社会的空虚、谎言、伪善、本能、战争的无聊、命运的不可抵抗,惟有从仅有的几个善良而正直的人身上,令人看到爱与尊严、感到一线柔光,但这光亮在这世界里,战争中,又显得那么孤单、薄弱、岌岌可危,且更有着矛盾、痛苦及面对命运的无力感……
“她非常孤独。文学界和出版界很少有像她这样拒绝投降的。”最后,她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成为战争中无数无辜死难者中的一个。 2)尼古拉斯.埃文斯的《马语者》。这部小说曾被拍成不错的电影。一直很爱马,觉得它们的眼睛——那样饱含感情,有时看起来,竟像是含了泪水。总之,瞧到这本书时,感觉它“一定是有趣的”。 3)清少纳言的《枕草子》清淡,优美,是日本平安时代的文学作品,主要记述作者的宫廷见闻、对生活的感受等。
她写这本随笔时,“本来只是在家闲居无聊的时候,把自己眼里看到、心里想到的事情记录下来的,并没有打算给什么人去看”。
这其实也不希奇,说起随笔、杂感、笔记等等,中国的文人雅士们是最擅长的了,但如风花雪月各有其好,还是不可相互取代的。
17世纪中,日本水户侯德川光国曾招集文士,用汉文写了一部《大日本史》,里边有一篇清少纳言传:“清少纳言为肥后守清原元辅之女,有才学,与紫式部(《源氏物语》作者)齐名。一条帝时,仕于皇后定子,甚受眷遇。雪后皇后顾左右曰:'香炉峰之雪当如何?'少纳言即起搴帘,时人叹其敏捷。皇后特嘉其才华,欲奏请为内侍,会藤原伊周等流窜,不果。老而家居,屋宇甚陋。郎署年少见其贫窭而悯笑之,少纳言自帘中呼曰:'不闻有买骏马之骨者。'笑者惭而去。著《枕之草纸》,行于世。”
她晚景凄凉,写《枕草子》时,大概是她一生中最好的年华了。
摘:第一段 四时的情趣(周作人译《枕草子》)
“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渐渐发白的山顶,有点亮了起来,紫色的云彩微细地飘横在那里,这是很有意思的。
夏天是夜里最好。有月亮的时候,不必说了,就是暗夜里,许多萤火虫到处飞着,或只有一两个发出微光点点,也是很有趣味的。飞着流萤的夜晚连下雨也有意思。
秋天是傍晚最好。夕阳辉煌地照着,到了很接近了山边的时候,乌鸦都要归巢去了,三四只一起,两三只一起急匆匆地飞去,这也是很有意思的。而且更有大雁排成行列飞去,随后越看去变得越小了,也真是有趣。到了日没以后,风的声响以及虫类的鸣声,不消说也都是特别有意思的。
冬天是早晨最好。在下了雪的时候可以不必说了,有时只是雪白地下了霜,或者就是没有霜雪但也觉得很冷的天气,赶快生起火来,拿了炭到处分送,很有点冬天的模样。但是到了中午暖了起来,寒气减退了,所有地炉以及火盆里的火,都因为没有人管了,以至容易变成白色的灰,这是不大好看的。” ……
如她自己爱用的说法:“很有意思的”,的确,茫茫红尘中,人与人生,乃至万事万物,无论平淡或激烈、欢喜或悲怆,总是一边无聊着,一边有意思的。
(2006-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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