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个名字来到凤凰

采桑子 · 发表于 2003-10-28 16:47:00

因为一个名字来到凤凰

初遇

雨后。凤凰有着初浴的清新肤色，我在这一时刻与之相遇，无法不动心。
沱江是凤凰妩媚的眼波，色清如玉，碎光清泠泠。可并非一览无物，油油的浓密水草像水妖的发，飘得术其袅娜，仿佛随时会浮出水面，伸出翡翠纤长的手指，缠绕上过路人的足踝。从江中矮矮的跳岩上来去，步履生涩，却回回有惊无险，水草一味妖娆地隐伏水中，纤丝毕现，安静驯顺。沱江两岸，各有一带清素的青瓦灰墙与婉转的青石板小巷，相伴逶迤，向一叠叠翠山偎去……
凤凰，乍见之下，是种令人暗自生叹的纯乎天然之美。清素，又妩媚。这便是凤凰与众不同的味道。不事风情处的风情。
门扉似掩非掩，陌生的来客一不小便走进了镇子深处。当年依着沱江塑形、穿镇而过的两条官道，像极斑斓的河。川流不息的人，流动着，来与去，神情一律舒散。城小得很，时日便显出悠长。官道两厢，青瓦灰墙的店铺毗连，浅浅的门帘里，挂了种种出奇绚烂的事物。正值午间，水情澎湃得最盛。我逆着拥塞的河道而上，寻找在凤凰的栖地。

夜航

店家姓王，极慈善的一个中年女人。她细细嘱我如何辨别凤凰街头物品的真假，如何寻到凤凰最独特正宗的小吃，如何省时省钱游遍凤凰，如何最精道地带回对凤凰的念想。夜般的小船，便是她帮着找的。
一年前，朋友来过凤凰，直感叹这里民风淳朴，物价低廉，整个小镇仿佛敞开胸襟，心无芥蒂地迎来送往。一年后，我来到凤凰，旅游通票涨到了令人咋舌的高度，许多囊中羞涩的学生，慕名而来，却只能望门兴叹。
仅仅几个月前，凤凰被一个外地开发商承包，现代市场运行模式入主边城凤凰。本质朴素的凤凰，人为地“金贵”起来。昂贵的门票自然于凤凰本地经济有益，可女店主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告诉我，许多土生土长的凤凰人并不认可这种做法，凤凰的人情味仿佛在许多层面被迫稀薄了。
夜航船员是凤凰人自己操橹，属违规操作。景区管理的船厂只，统一在傍晚收缆。寂静起来的沱江就留给了夜航船。与昂贵的旅游通票相比，夜航船的价钱便宜得不由人不动心。于是，一方方轻巧的墨影，就在沱江两岸的明灭灯火中，轻盈穿梭来往。
夜色四笼后，女店主将我们引到一处浅滩，早有尖头翘尾的木船等候。船上只有一群语声喋喋如鱼的学生。脱去了白日里的喧嚣，沱江幽幽地在灯影月色中流淌，微光四处闪烁，水声清澈如诉，仿佛凤凰夜色的一点一滴，滴落在他们心头，都会溅起圈圈涟漪。我被涟漪轻漾，被柔软的夜风轻指，凤凰的人间灯火就在不远，却隔世般被不知疲惫的沱江冲刷却了几分真实感，有了梦的成色。让人不免怀想吊脚楼上的灯光，是否还照着眉毛扯得极细的轻歌女子；暗暗的灯影里，是否还臣着心酥腰软起早还得赶路的旅人；某个店铺里，斜斜的灯晕中，是否还坐着那个名叫翠翠，曾让两上乳臭未干的半大小伙心动的扯白棉绳女孩；背街的青石板小巷，烟色月华中，是否还响着一个离家思乡者寂寞的足音……
船，擦着一根根吊脚楼的脚撑过去。虹桥通体透亮，玉似的温润暖黄，水静处，蹲下来闲闲地咂烟，红红的烟头时不时斜身一闪，对面有船过来，老船夫用本地话热切地招呼一声，两只船擦身而过。前面就是急滩罗，你们坐稳点。老船夫在船帮上掐灭烟头，直起身来握稳了篙。船尾的船夫再叮嘱一声，一滩长长的白浪已横亘在沱江中。水兴奋起来，哗哗地向着滩头冲去。心也悬提起来。忽然，船身仿佛一只有力的手一挫一送，只听轰隆一声，伴着众人不由自主的尖叫，船头撕破白浪，浪的碎片，点点冰凉的珠串，飞溅而起，落在众人的身上、发上。老船夫双脚一前一后，稳稳地立在船头，回头看看我们这一船大惊小怪的游客，在夜墨蓝的底色上展开一个无声的笑容，皱纹里藏了碎光。
前面还有更大的滩罗，不过滩太大，得下人罗。老船夫的一席话，引得学生又是一阵惊动。我听出来是两男三女，静夜里，看不清面容，只从说话就能辨出性格各异。他们开始说到沈从文，一个与凤凰有着血脉联系的名字。许多人来到凤凰便是为了这个名字。镇子中心想必已过了。大片的黑里，灯火只剩星星点点，两岸愈显空寂幽深，黑黝黝的山影叠映耸峙，树影已分不出彼此。听说沈从文就在镇后某一座山的山腰，整日听着沱江不息的涛声，安眠。
老船夫将手指向远远的黑暗深处，说：那里，听涛山上，沿着镇上的官道一直往下走，路边有指示牌。船上，霎时静了，都不言声。水声，山影，水知所归的一腔情绪，都在夜的幕布上淡淡抹开。转眼，一段平静的水面过去，又一道白滩隐约可见，水声也壮了几分。情绪重又激昂起来，将男同胞悉数请下船，我们继续朝着淙淙白浪奔去……

探访

凤凰，若是山高水长的湘西酝酿的一个妩媚句子；沈从文，便是清流叠翠的凤凰孕育的一个峭拔词汇。自然地，来到凤凰，便绕不开那扇朱漆的门。
几日来，雨意一直低伏，洇得青石板巷均浮在脆薄的潮湿中，满身清亮润滑，殷殷地反射着水色天光。凤凰人家，多是原木的的窄门，外扣两页起半腰的中门，至多只涂了层清漆，早为岁月模糊了容颜。门后一律黑漆漆，仿佛一旦推门而入，便会失足附入时光的深入。
这扇门，却裹了深沉的朱红，停在一条窄巷的半腰。青石板路熟门熟路地径直将我领到它的面前。再往前50米，是一家老字号的姜糖店，工笔绘就的古代仕女图遮了半壁墙。辛甜拙辣的气息，沿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袭过来，拐个弯，滑入了这扇门。我便裹了这气息迫不及待地抬手敲门。走进去就见满目熙攘的客，转了一回环，独缺了离家的主人。八九间屋子无端地暗着，仿佛主人离开时随手熄了灯，来者都是客，自然寻不着开关的隐秘处。还有空，每间屋子都盛了满满实在的空。几式零星家具，让幽暗更显稠密，却稳稳地立着，丝毫不溢出浅浅的门槛。
天井却亮堂堂，天光漾在天井正中的大水缸里，雨意盎然，直闪入眼。只是，请声与脚步声一旦进了屋，便纷纷撞在空与暗上，无所适从地折落了。落在木地板上，被粗结的木纹吸收了。一点惊动，也不留下。
主人的气息，散淡地浮泛着，无处不在，又无从把握。偏房书桌上，干干净净，只留了巴掌大一个洞，显见得是岁月精心地用手指一点一点抠出来。卧室里的书桌尚新，也干干净净，那些吐出了珠玑文字的笔墨纸砚，都不知收去哪里。老式栏木床上，铺了一领薄薄的印染花布床单，同样遮不住一方空寂。仿佛，主人将能带走的一切，都带走了。然后只在外屋子墙上的镜框里，留一个温情的笑影，算作谢客。一切空得出人意料。一拔拔的来客，来来去去带不走什么，也留不下什么。走出来才想起，忘了看目的地椽间檐角的蛛网，有没有主人的影子与声音，还隐秘地粘挂在上面。

闲游

凤凰的江，清亮。凤凰的河，斑谰。那“河”早出晚归，从晨曦淡挑直淌进夜色深浓，才仿佛被夜色缓缓吸纳一般，渐次湔隐在黑暗中。不久，是深不可破的静，罩住了小小凤凰。等到黎明重新来监，河又从晨曦中缓缓流淌出来，散发着朝露的清新。
来到凤凰，一天不在那道彩色的“河”里淌上两三回，就心痒难耐。时常回到住处刚坐下，一拍脑袋想起来，忘了买那只看好的钮麻花银镯，还有那个乡花的小荷包。二话不说，赶忙起身，匆匆奔那印象中的地方而去，顺便再细细逛上一回合。总有中意的，抱了满怀。凤凰好在只有沿江两条主街，又以其中一条为盛，从从容容地逛，也不过一顿饭的工夫。而且出奇耐看，可以反反复复不觉厌。凤凰的游客早已数倍于当地人，从面容上一眼就可甄别，可人人挂着一副凤凰熟人熟事的表情，对凤凰那结曲曲绕绕的小巷，也是一派驾轻就熟的姿态，凡去过一次的地方，决不会走岔路。多的是蜡染布艺店。小的如背包、手帕、帽子，大的如桌布、挂毯、衣裙，还有绣花的腰带、挂饰、头巾，常常让人看花了眼，磨在那里举棋难定。总不成将整个凤凰都搬回去吧。这一别，谁知何时才能再见呢？这样一想，就找到了任情任性的理由。还有形形色色的手工艺品，制箫的专店、葫芦壁挂店、书画店、摄影社、苗家风物店、山货店，更多的是物品琳琅不一的杂物店。只处上两日，对凤凰就有了透彻的了解，哪个路口右捌十米是蜡染精口铺，哪条巷子出去不远就是独一无二的葫芦壁挂店。在凤凰很容易就发现，自己原来是个“花心”的人，每天都会遇上那么多的“心爱”。
再是凤凰的吃，满街都可见的糯米粑，有点像粽子，蒸在锅里却扁扁方方，憨厚模样。还有姜糖，一粒粒甜中含辛，辛中带辣，将一巷子的气息都染成了明黄色。绿豆做的细粉，淡绿色，嚼在嘴里特有劲道，又滑滑溜溜，配上浓浓辣辣的卤骨汤、牛肉汤，和滚油的卤鸡蛋，那真香。凤凰的菜一律口味重，粗眉爽目，浓烈得很。除了熏菜、酸菜、腌菜，以及用它们作配料的酸菜鱼、酸菜汤、蒸腌肉、炒熏鱼等菜肴之外，还有一样菜式不能不说，那就是女店主向我推荐的——血粑鸭。做血粑鸭最好的店，据说在进老镇不远的街口，还有一家在青石板主巷深处。其实不用刻意去寻，到了吃饭时间，不只人挤客满，还有痴痴守候一旁的，准是。血粑鸭是用猪血将糯米濡透成暗红色，与新鲜鸭块熬成辣浓鲜香的汤。也不知放了哪些佐料，辣得人直扇舌头，居然非常地好吃。
坐在凤凰的巷口，脚踩青石板，头顶辽阔星空，喝着凉涩的冰啤，嚼着辣色生香的鸭颈与鸭掌，冰与火在胸腹间猛烈撞击，身心却无比松弛，像一卷风渐舒展在凤凰的夜色中。与朋友谈着天说着地，醉意渐渐有了几分。这时，难免会生出浅薄的之念：如此，怕是天堂也不换的幸福。

试妆

过跳岩，走向老城厢，笃——笃——笃——笃，有节奏的捶击声自沱江岸边传来，牵住了脚步。不必说，有人在江边浣衣。扭头望处，就见一年轻妇人，握一柄憨憨实实的木棒，正一下一下用心地捣着衣物。妇人的腰背极有韵致地，起起伏伏。背篓像个乖觉的孩子，安静地守在她身后。沱江兀自流着，不小心带走一兜白白的皂泡儿。像水妖们吐出的一串柔软的呼吸，在翠色的稠衣上滑远了。再往前走，又突然被一对艳装的人儿挽住了视线。女子简直像出阁的新嫁娘，红色稠质衣裙，腰前襟后，奢侈地满铺了绣花，繁繁密密，扰得人心慌。而她头上，银色的头饰和项圈更是出众，走起路来，不甘寂寞的一地碎响，涟漪般四散。身边男子，则是苗家小伙子的打扮，想来也是盛装吧，却朴素得多，竖纹布面，头巾缠额。一对人儿若放在他处，恐怕会怪异得吓人。好在是凤凰，艳一点，异一点，也觉艳得自然，异得在理。
走不远，不知怎么，就被苗衣老妇人牵住了手。她择一闲石，歇下背篓，揭开一方罩布，原来艳丽都装在里面。老人温和，劝得不干不涩。一篓诱惑无语，只妩媚地横呈，不由人不心跳。真是繁琐，里一层，外一层，却不只是苗服的形似。老人为我披衣扣纽，告诉我苗分青、花、白，她属花苗。这一身还只外装，却已是隆重，内时若一并讲究起来，穿戴是很费些时光和工夫的。只银饰，就有冠、花、钗、梳、耳环、项圈、手镯、戒指、胸花、纽扣……凤凰，以苗家、土家人为多。柔软的银，是苗家女儿家常的饰物，丰满了生活的韵致。那一点不灼目的白亮，恰如其分地点缀了生活。
苗家女儿在节日时才穿戴得如此鲜亮、隆重。绣花大襟右衽衣，镶边盘花宽脚裤，大幅大幅的红上滚了黑，零星的黑底上洒满七彩的吉祥。银制头冠颤微微的，龙凤盘绕，还有蝶儿鱼儿鸟儿不问天上地下，嬉戏一团。长长的银穗儿直挂眉稍眼峰，望出去眼前的沱江与凤凰便多了几分曲折与动荡。裤脚长长地盖过了鞋面，绣花腰带紧紧束着。人仿佛一时跳进了火苗芯里，洋溢得很。
辞别
与沈从文的告别，和与凤凰的告别，没有本质的区别。因为他，来到凤凰，认识凤凰。见了他，自然就该离开凤凰，告别凤凰。
凤凰到底不是我的故乡。喜欢也罢，钟情也罢，我无法将身与心都交付凤凰，像他那样。故乡，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不可替代的。那是生命的原点。游历之后回到，便是幸福。
虹桥与沈从文儿时的虹桥，已大相径庭。当年浓缩着凤凰人日常生活的虹桥，桥上桥下毗邻的滕回生堂、洋广屠户案桌、炮仗铺、成衣铺、理发馆、布号和盐号都不见了，它们在漫长的岁月中，演变成了清一色的旅游店铺。凤凰的日常生活还在。一家装潢雅致、匾牌古朴的“春风拂面理发店”，立在一条偏巷。菜市场龟缩在虹桥附近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我在凤凰穿巷走弄时，无意中发现了它。已近午时，早市散得差不多，整个菜场显得简陋而冷清。虹桥已不再是原来意义上的虹桥、凤凰人自己的虹桥。越来越兴旺的旅游，改变着凤凰和凤凰人的生活，还将继续改变下去这一切，沈从文都会看到吧。他永远地留在了这里。他将熟悉凤凰每一分每一寸的改变，他永远地和凤凰的山水泥土，化在了一体。走过喧闹的虹桥，走过数不表的石头垒基的房屋，官道渐渐静了，也窄了。路上有大眼睛女孩提篮守在路边，篮中是捆扎成束的山茶花，衬着翠绿的枝叶，有动人的明媚。女孩知道，那么多人停下来买她篮中的花，是为了谁。她告诉我，已经不过错罗。
山静幽幽，翠色稠密。真是好去处。不远处的沱江里卧着道急滩，江水格外热烈地冲刷着滩石，击起盛大的白浪和水声。墓地就在山的半腰，树藤荫庇。半人高的五色石，未加雕琢，石上堆满新鲜的、盛开的山茶花。
墓地，不过一个标志，指示着远去者继续出入这个世界的路口。通过它，远去者继续给这世界以影响。名字也是。人自出生走出这个世界，从身体到心灵都刻意赋予一个符号，以被从茫茫人海中识别，召唤，记忆，然后是怀念。生命内在的丰赡、庞杂、狂野，尽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名字背后展开。等到生命本身在化作了一钵土、一掬沙的时候，名字却作为一个生命的记号与象征，深深地铭刻于旷世的风中，被反复吹拂……
一个名字
一枚枚单薄易碎的符号
从世界的这头奔向那头
自黑暗中升起
从光明中淡出

一阵风

从冬寒抵达夏暑
从天蓝抵达海蓝
从镰刀抵达露珠
从播种抵达光芒
从麦穗抵达泪水
从呼唤抵达呼唤

从身体抵达心灵
从柔嫩抵达丰盈
从孤独抵达温暖
从善良抵达悲悯
从疼痛抵达痛楚
从局限抵达无限
从记忆抵达记忆

最后
回到肉体
回到大地
风等在那里
将一片片叶子
吹散或者
聚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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